艰难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捱了过来。
三年自然灾害之后,农村尽管还是生产队集体劳作,但随着公共食堂下放,各家各户房顶上终于冒起炊烟,可以自己开伙了。无论粗糠麦皮,还是苕藤菜叶,总算能自家烧火煮点吃的了。同时,各家各户还分了一点自留地,能够种点瓜菜充饥了。
阿弥陀佛,周兴和他们全家除了王姓大哥饿死,其余的家人总算在这场史无前例的灾难中存活下来。
在这场天灾加人祸的大灾难中,据四川年鉴数据统计,在这三年中,整个四川的人口不但未增加,反而减少了1000余万人——但不管无论如何,这场波及全国、特别是四川的饥饿惨剧终于告了个段落。
然而,好景不长,那时的政治运动似乎没了没完,紧接着农村又来了个“四清”运动。“四清”运动刚结束,轰轰烈烈的“文化大革命”又开始了。这场历时10年的空前浩劫,以“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” 开始, 后来又是红卫兵“革命大串联”,学校停了课,工厂停了工; 到最后又是革命左派们“文攻武卫”,无论城市和农村,都打得乌烟瘴气,弄得民不聊生。
这些折腾,连地处边远山区的三台县未能幸免。
学校停了课,教室结蛛网,教书的老师都成了靠边站的牛鬼蛇神。周兴和当时只有13岁,也就无书可读了。
父亲那时已经65岁,母亲也是病怏怏的,加之他们起早贪晚辛勤劳作,生命便渐渐有些枯竭了。那时,生产队分口粮全靠挣工分,做够了工分才能分口粮;工分没做够的人家,生产队要你拿钱才能称粮。兴和家里老的老小的小,不但挣不了工分粮,连分基本口粮的工分也挣不够,多年来已欠下队里不少超支款,每次只能再三求生产队赊口粮。这样的家庭,在当地显然只能低声下气,最让人瞧不起的。
兴和记得,那是一个有冷风和落叶的夜晚,父亲点燃煤油灯,迟疑了许久,终于对兴和说道:“兴和,我13岁时,你爷爷就死了,就自己讨口饭吃。现在我和你妈都老了,要扭不动了……今年你也是13岁,又是家里的老大,现在既然读不成书了,我看,就回生产队劳动,挣点工分,挣点口粮吧……”说完,父亲忧郁地看了他一眼,把头低了下去。
听着父亲那苍老喑哑的话语,望着斑驳的土墙上父亲那可怜兮兮在灯光下飘摇的影子,兴和心里一酸——老了,父母都老了,犹如两根燃尽油汁灯草,随时都有被风吹灭的厄运了。如此一来,全家人生活的担子就要毫不留情地落到自己稚嫩的肩膀上了。已经老了的父母亲,是不可能养活自己一辈子的。
“唔。”过了好久好久,兴和才含泪点了点头。灯光很黯淡,他父亲肯定没有看见他眼睛中就要溢出的泪水。
兴和已渐渐长大,慢慢懂事了。这时,他想读书,梦里也想读书。在他的潜意识里,农村孩子只有读书,才有可能跳出农门,才有可能改变自己穷苦的命运。这个时候,他才只读了5年书,小学还没毕业,眼看就要扔下书篼,上坡和锄头粪桶打交道了。他不甘心,实在不甘心!但,面对眼前残酷的现实,他只是一个13岁的少年,除了要理解父母的苦心,听从父母的教诲,分担家庭的负担,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?
父母没有文化,眼前只是一片墨黑。这一辈子,他们活得实在太可怜了。他们就像碾坊中的老牛,每天是又饥又渴拉着沉重的生活碾子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地循着碾盘边上那个圆圈,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地走着自己人生的路子。
几十年来,他们吃的是干枯的草,喝的是苦涩的水,眼睛上蒙的是黑布条。他们不知道碾坊外面还有蓝色的天空,天空中还有五彩的云霞,云霞里还有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儿,鸟儿们还能无忧无虑地唱着悠扬婉转的歌。
但他父母坚持要送自己的儿子去学校读书,严格甚至严厉地督促儿子学好文化,其实是很明智的。虽然,他们的儿子没能读到多少书,所学到的知识也很有限,但这些知识毕竟还是开启了儿子的心智,让他知道了许多他们那一代人不知道的事情。随着儿子年龄的增长,社会阅历的增加,他必然就会透过碾坊的缝隙偷偷去看外面的天空,便会看见天空中还有许许多多值得追寻和遐想的内容,便会生出许多飘飘渺渺五光十色的非分之想,便会回过头去看碾坊里蒙着眼睛的老牛,气喘吁吁挣扎着走圆圈实在太痛苦太悲哀,进而就会产生出拼死一搏穷则思变的念头来……
感谢可怜而又伟大的父母!
在父亲和他谈话的第二天,兴和就扛着锄头和社员们一起上坡了。那时的集体生产,每天早晨天刚亮就要上坡,到天黑了才能收工回家来。一个全劳力干一天记10个工分,10个工分大概值8分到1角钱。兴和年幼体弱,他干一天,大概能挣5到6个工分,能值5到6分钱。而且生产队还规定,每人每月至少要上26天班,未上够天数的人还要倒扣他工分。就连到了大年三十,社员们也要上坡去捞渣子回来添粪坑,家里粪坑的粪水达不到队里要求,也是要被扣工分的。
从这个时候起,兴和小小年纪,就和队里所有的人一样,开始承担起繁重的体力劳动了。一出工,每天免不得就要下田栽秧打谷,上坡担粪挖土。夏天,田里烈日烘烤蚊叮虫咬;冬天,坡上寒风刺骨挨饿受冻。刚开始,他劳作一天后,常常是累得精疲力竭全身酸痛,回到家一头就想倒到床上,但他只能咬牙坚持着。
难熬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捱着。
但那时的兴和,每天肩挑背磨、吃苦受累都还罢了,叫他最不能忍受的,是他和家人在村上不但要受到别人的白眼,还要常常受到别人的欺负。
究其原因,在兴和9岁那年,他家终于搬出地窖,从中山村3组搬到了1组,来到他母亲的祖母留下的房子里居住。这个组的村民几乎都是姓王,王氏家族在这里人多势大;而只有兴和一家是外姓,且又是老的老小的小,当然势单力薄。在那各家各户为各自生存的穷苦环境中,弱肉强食适者生存,他们受到有的人欺负就是必然的了。
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简单而复杂的原因,让还不谙世事的周兴和,更是过早地结束了本该拥有的少年生活,过早地承担起一个成人也难以承担的家庭生活重担来——在往后的岁月里,他即便不是挣扎在地狱,至少也是坠入到黑暗的深渊了。(作者:舒德骑)